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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闯非洲:高薪工作的代价是什么?

来源:财新网

尽管“非洲”二字常常与贫穷、饥饿、疾病和动荡关联,但对很多毕业生、求职者来说,赴非工作意味着高薪。所谓高薪工作的另一面是什么?非洲究竟算不算得上“就业天堂”?

在国内求职竞争白热化、职场越来越“卷”的背景下,越来越多年轻人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非洲。2023年10月,有媒体在某平台上发起一个网络投票——“你会选择到非洲工作吗?”,超4万人参与。其中,1.2万人选择“会,工资高”,2.3万人选择“不会,生活环境差”,另有5754人选择“看情况”。

尽管“非洲”二字常常与贫穷、饥饿、疾病和动荡关联,但对很多毕业生、求职者来说,赴非工作意味着高薪。国内社交媒体上不时出现标题为“外派非洲,一年净赚50万”“非洲,勇敢者的就业天堂”等的帖子,还有媒体讲述“清华本硕博放弃北京中产去往非洲”“去非洲搞钱的年轻人”之类的创业故事,均十分吸引眼球。另一方面,“主播小涛在非洲埃塞俄比亚遇害”一事也曾引发关注。非洲究竟算不算得上“就业天堂”?为此,我们采访了几位“勇闯”非洲的年轻人,他们有人常驻于此,有人短暂停留又离开,也有人离开后再度回来。他们在非洲经历了什么?所谓高薪工作的另一面是什么?

赚钱与塞钱

像很多人一样,外派非洲对西禾的第一吸引力是——钱。

西禾是一个“90后”女孩,在北京读大学时学习英语语言文学。2019年的校招现场熙熙攘攘,西禾一眼发现了一张没人排队的桌子。

她上前了解到,这是某国企一份外派肯尼亚的工作,月薪1万元到1.2万元,并保证每年1500元的稳定涨幅;除了工资、社保、五险一金,每月还会派发生活补贴,折合人民币800元左右;每做满12个月,可以回国带薪休假一个月,公司承担往返机票。当时,西禾身边大多数同学校招月薪只有六七千元,只有实习经历丰富的人才能拿到互联网大厂月薪过万的offer。所以,没有多加考量,西禾就做了“勇闯”非洲的决定。

家人虽有担心,但没有过多干涉西禾的选择,一方面是因为西禾向来独立,“一方面因为是国企,相信国家。”

有人把今天的非洲描述为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机遇广阔,大有可为。与很多人的认知相反的是,近年来涌入非洲的中国企业绝大多数都是私企。2016年底,麦肯锡实地调研了非洲八个主要经济体(安哥拉、科特迪瓦、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尼日利亚、南非、坦桑尼亚和赞比亚),统计到超过一万家中资企业,其中九成以上是私企,三分之一为制造业企业。在非的中国企业仅有15%的融资来自国有部门。

2019年8月的一天凌晨,西禾和另外7个一起外派非洲的同事在机场会合。西禾好奇地问:“大家为什么去非洲啊?”

“在东北那块,一个月三千块钱没啥意思,”一位女同事说,“我要去非洲发财。”

他们经过长途飞行最后落地的肯尼亚首都内罗毕,打眼看上去和大都市别无二致。西禾有些庆幸,恍然间“以为自己在洛杉矶”。

肯尼亚一处加油站。受访者供图

受访者供图但机场工作人员怎么也不让他们通关。当地负责接机的女同事暗示他们别说话,她去“交涉”。所谓交涉,其实就是塞钱。一行人坐在卡蓬车里离开机场,不料又被交警拦车,同事只好再度“交涉”。

在远离机场的路上,西禾才透过车窗看到真实的非洲——贫民窟、破烂得不像话的小棚屋、破洞的鞋子、布条零散的裤子、路边支着木板卖香蕉的女人,还有身上脏兮兮的小孩,“内心的激动烟消云散了”。“我们几个初来乍到的,都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对了。”直到抵达住处后,西禾跟同事们去逛了超市,当晚还吃了顿大餐,才找回些许在国内的熟悉感。

后来的日子里,西禾每天凌晨6点搭卡车从酒店出发,晚上6点半从营区回酒店,吃饭睡觉,周而复始。作为项目组内唯一懂英文的商务外事,西禾24小时随时待命,事无巨细地负责着所有涉外工作——大到出席法庭和当地官员谈判,小到当同事说不清楚地名,哪怕是半夜,只要一个电话,西禾也得过去翻译。工作几乎填满了西禾的生活,当地娱乐设施也匮乏,工资基本花不出去,确实能攒住钱。

从落地当天就见识过的索贿问题,出现在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逢年过节要给警察塞红包;有时为了调动当地资源,需请村长出面解决问题,每次都要给钱;有的人还会直接伸手要钱。对这些事,西禾只能“随大流”:只要给钱能解决的问题,一律用钱解决。但她有时也会忍不住在背后吐槽一句,“真黑。”

驻乌干达工作的女生Rita也有类似的经历。“在集市上,当地人看到我就会嘟囔Chinese,好像把我当成行走的人民币一样,也有人直接把手伸进车窗,说‘给我钱(give me money)’。”

据麦肯锡发布的报告,人身安全和腐败问题是中国企业在非洲最担忧的两个问题。调查结果显示,60%—87%的商人表示他们给过“小费”或贿赂,4%—9%的企业表示每年支付的“小费”超过年收入的10%。一位负责政府重大招投标项目的非洲官员称:“索贿的对象并不只是中国人,但让中国人付钱要容易得多。”

好在西禾的生活还算安全。她住在基图伊(Kitui),肯尼亚东部的一座小城。此前,项目组已经驻地三年,打通了跟地方政府和安保部门的关系,也为当地居民增加就业机会,积累了不错的口碑。西禾觉得,这些因素也会影响在非洲生活的“危险系数”。

但没过多久,西禾就意识到,在外派非洲的工作里,他们公司开的工资根本不算高。所谓做满12个月回国带薪休假一个月的福利也得不到保障——工程赶进度的时候,有的同事三年没回国了。

非洲跳板

法语专业学生阿科2021年毕业后入职了外派刚果(布)的翻译岗,这家建筑类国企开出的薪资相当于国内类似岗位的2—3倍。阿科主要负责对接当地律师,解决公司面临的法律纠纷。

上大学时,阿科就和家人交流过去非洲的想法。父母刚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他和父母反复沟通说:一方面,刚果(布)社会治安相对稳定,中国央企在当地的安保力量、医护配备很齐全,小环境比较好;另一方面,疫情期间外贸工作难以展开,法语对口工作需求骤减,在国内找工作很难。

在非洲工作一年后,阿科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央企的工作环境——公司管理制度严格,疫情期间大楼封闭,通常不允许单独外出。他恰巧看到援非医疗队在招聘,申请后顺利通过了面试。非医学出身的他负责协助中国(山西)第22批援吉布提医疗队出诊,帮医生办理签证、居住证、驾照等手续,对接当地卫生部门的药品捐赠需求,开展义诊、中医培训等活动。

吉布提。受访者供图

八九月份的酷暑,当地温度最高时足有50度,中暑是常事。自来水也是咸的,需要每周专门联系水厂送水才能饮用。语言不通也给工作增添了壁垒——大部分当地人只会讲民族语——阿法尔语和索马里语。此外,中医中的很多术语没有现成可用的法语翻译,阿科只能查询相关英文论文,再通过英语解释转换成法语。

吉布提当地大部分人都很信任中国医生的水平,本地医生在遇到处理不了的病人时也会找中国医生寻求帮助。有时阿科穿着手术服出去,别人都知道“这是中国的医生”,办事也会简单一些。

阿科规划着,在非洲工作几年,赚到钱再去法国留学,毕业后回国工作。他希望在非的工作经历,能为留学申请增添筹码。

中国医疗队与当地医生合照。受访者供图

一所“211”院校法语专业毕业的女生鹤鹤,也有着类似的规划。她入职了某世界500强跨国矿企,外派至一个中非国家工作。她想攒钱去欧洲留学,非洲的工作包吃包住,能省下国内大城市租房的成本。

“世界500强”“跨国企业”的标签听上去光鲜,但鹤鹤用“祛魅”形容进入公司的过程。校招时,她还没有拿到任何法语语言考试成绩,但投递简历次日便接到负责人电话,只进行了一场中文面试,就收到了offer。直到签证办下、疫苗打好,公司帮她把机票定好,一切板上钉钉,非洲分公司才和她通了视频电话,走过场一样进行了一次法语面试。

到了非洲,鹤鹤操着一口并不流畅的法语,“硬着头皮”见了省长、市长、部长,跟税务、环境、安全等各种部门打交道。工作中的大量时间都用于识别政府机构,“光矿业领域,就分为矿业局和矿业厅,这些机构又分为省级、市级的。”由于口语水平有限,她只能被动地跟着领导跑业务。“毫不夸张地说,我口语的长进速度还敌不上我晒黑的速度。”

没有西禾那么幸运,鹤鹤一次次感受到人身安全威胁。入职前不久,公司营地遭遇洗劫,一名员工中弹身亡。她入职后,一个年龄相仿的同事疟疾发作,终告不治。鹤鹤开始理解了家人的担心,“在国内,家人朋友总在身边,在国外,你和公司只是雇佣关系,(你一旦出事了,公司)最多赔一笔钱,家人甚至无法清楚知道事故细节。”

由于当地腐败严重,行业体系不规范,政府机构给出的罚单金额往往远超合理范围,很多事都需要鹤鹤去谈判。她意识到,只掌握一门语言远远不够。“翻译在非洲不仅是传声筒的工作,更多是用法语作为工作语言,解决更具体的业务。”工作两年后,鹤鹤决定辞职。老板试图挽留她,但也不强求她留下,毕竟在非洲,翻译辞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据法语国家观察站数据,在全世界使用法语的3亿多人中,非洲国家使用人数排名第一,占比47.2%,约为1.47亿人。在法语专业毕业生中,像阿科、鹤鹤这样外派非洲赚钱,再出去留学的路径很常见。很多人一入大学,就把非洲纳入职业规划。对他们来说,非洲这片辽阔的土地更像一个跳板——攒攒钱,就能跳得远一点。

财新整理根据部分论文和高校公布的数据发现,至少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法语专业学生在毕业后“勇闯”非洲。

据论文《新时期中非合作背景下法语专门人才的培养现状及前景展望》,截至2018年6月,在本科阶段开设了法语专业的122家高校中,每年的毕业生数量大概在3000至4000人,保守估计有一半以上毕业后去了在非洲法语国家开展项目的中国企业;湖北大学2015届法语系毕业生去向显示,17人在非洲就业,相当于考研和国内企业就业人数的总和;据北京外国语大学公布的数据,从2004年到2014年,该校赴非洲工作的法语系毕业生从约14%增至约33.3%,也即每三名毕业生中,就有一个赴非工作。

“退卷”

法语专业出身的小宇从大一入学就听说“法语人的大后方是非洲”。从学姐学长口中,她慢慢了解到一个刻板印象以外的非洲,萌生了在孔子学院做汉语志愿者,攒钱回国考研的想法。

家里人越是反对她远行,小宇越不想留在小镇里。国内大城市太卷,非洲的神秘和自由强烈吸引着她。在她的规划里,非洲不只是“跳板”,而是常居地——她觉得,无论中途去了哪里深造,未来都要回到非洲这片土地。

大学毕业后,她如愿通过选拔进入孔子学院,每天工作3—4小时,多的时候6个小时。第一年,每月收入大概8000元人民币;第二年起,每月额外有了一万元左右的艰苦补贴。

小宇在孔子学院上课。孔子学院的学生主要是希望学习汉语提升就业机会的成年人,学校会举办招聘会,帮助学生在中资企业就业。受访者供图

小宇不仅教学生们汉字,她也教学生踢毽子,春节时领着大家写春联、剪窗花、包饺子。受访者供图工作近两年后,小宇辞职回国考研失败,权衡后决定转变思路,边回非洲打工攒钱,边申请留学。于是,通过学姐内推,小宇顺利找到了一份在刚果(金)的财务工作,月薪2.5万元—2.7万元。对于“没啥资历的跨行人”来说,这在国内求职市场上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刚果(金)治安相对较差,是个让外派人闻而生畏的国家名字。小宇发现当地到处都是持枪的士兵,国人在此遇害的消息也屡屡见诸报端。在非洲,公认较为安全的是北非五国,撒哈拉以南的“黑非洲”国家治安普遍更差,比如刚果(金)、利比亚、中非、索马里和南苏丹,在经济与和平研究所(IEP)2019年公布的全球和平指数(GPI)中排名垫底。小宇是为了更高的工资待遇,才将黑非洲纳入考虑的。好在公司位于首都金沙萨,再加上小宇听说同系学长学姐也曾在刚果(金)工作几年,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互联网上已有不少不同的声音,表示国人的涌入让“中式内卷”在非洲蔓延,躺着赚钱的日子已是昔日神话。

“非漂”的选择

今年是小宇在非洲的第四年。这一次重返非洲的短期目标是攒钱留学,同时,她也努力地把生活过得多彩——阅读、写作、运动、养小兔子……“我很明确这个决定是我想要的,所以我努力地调整自己在这里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在单调的生活中自得其乐。”

同样留在非洲的阿科,觉得这份在医疗队的工作让自己间接实现了儿时当医生的梦想。不久前,他在非洲过了第二个春节,在医院和同事们一起写对联、猜字谜、扭秧歌、包饺子。一些本地人还让阿科帮把他们的名字翻译成汉语,用毛笔写在纸上。“真的有在家过年的感觉。”他说。

离开非洲后,鹤鹤过了一年旅居生活,又去了欧洲读研。在非洲工作两年攒下的钱,完全可以覆盖学费和日常花销。“不用花家里的钱,也没有应试教育加在我身上的责任和枷锁。”鹤鹤终于理直气壮地选择了一种体验大于文凭的留学生活。

至于西禾,纵有过种种不适应,被问及在非洲的生活,她想起的也多是幸福的时刻。有时,西禾会去小镇的街上采购芒果、牛油果、香蕉、酸奶,或者去超市买坚果。项目经理偶尔会带她去公路旅行,在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飞驰。她也被非洲野性的自然疗愈,见到了那里独有的猴面包树。

她用“无忧无虑”形容在非洲的日子。“没有婚育压力,没有KPI,也没有永无止境的成长。感觉自己在那里过上了一切有人安排、凡事有人兜底的上层生活。”西禾坦言,“人的天性还是自私的吧。老实说,很享受在当地当富人的感觉。”

如今,像项目上的其他所有同事一样,西禾也已经回国。“对我们这样的文化环境下长大的人,根本上还是觉得要事业有成、组建家庭以及要拥抱大社会。”

小宇不仅教学生们汉字,她也教学生踢毽子,春节时领着大家写春联、剪窗花、包饺子。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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