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对电动汽车的需求激增，世界需要铜。但在塞尔维亚——这个中国正在投资建设矿山和工厂的国家，格辛·张伯伦（Gethin Chamberlain）发现一些工人抱怨受到剥削，当地居民也陷入绝望
在人们的记忆中，东部塞尔维亚小镇博尔（Bor）的生活一直围绕着铜矿展开。从进城道路中央保留地两旁油漆鲜亮的旧机器，到天际线上巨大的废料堆，铜矿占据了这里的主要景观。
自从上世纪初一家法国公司出现并开采优质铜矿以来，博尔的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对这个他们赖以生存的行业表示欢迎。
随后，电动汽车 （EV） 和可再生能源出现，让他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突然之间，世界需要铜——而且数量是以前难以想象的。国际能源论坛今年的一份报告估计，一辆典型的电动汽车需要60公斤铜；据估计，到2050年，全球还需要另外194座新的铜矿才能实现净零排放。
这就是吸引中国矿业巨头紫金集团来到博尔的原因。2018年，紫金买下了矿山的多数股权，并开始提高产量，以满足全球对电动汽车电池和可再生能源技术用铜的飙升需求。去年，紫金在塞尔维亚的铜矿生产了24万吨铜，到明年，预计产量将增至30万吨。
但随着产量的增加，污染也随之而来，当地空气中的砷、二氧化硫、镉、铁和镍含量令人瞠目结舌。
亚斯娜·托米奇和女兒特奥多拉·托米奇在紫金铜矿旁的克里维利村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紫金矿业没有为当地人创造就业机会，而是引进了大量劳动力，其中大部分来自中国。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劳工权益问题。有工人声称工资被拖欠或未支付、工作条件危险，且工作时间过长，远远超过了塞尔维亚或中国劳动法允许的工作时间。
向西北方向行驶320公里，来到兹雷尼亚宁（Zrenjanin），你会发现另一家中国制造商正忙着为争相从内燃机转向电动汽车生产的汽车行业供货。
玲珑轮胎希望其光鲜亮丽的新工厂能很快为欧洲市场每年生产1300万条轮胎。该公司希望欧洲制造商将其轮胎作为标准配置，并通过赞助切尔西和皇家马德里足球队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但就像在博尔一样，这种快速扩张是以牺牲环境和劳动力为代价的。当地人担心污染，以及为工厂取水而挖的井对附近重要湿地的影响。
据来自中国和南亚的工人称，公司扣留了他们的护照，阻止他们因为对拖欠工资不满而离开。
德扬·拉扎尔，博尔的采矿工程师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情况如此糟糕，以至于玲珑因涉嫌强迫劳动、人口贩卖以及在工资、休假和工作时间方面剥削劳动力而受到欧洲议会的谴责。
博尔和兹雷尼亚宁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是中国备受争议的“一带一路”倡议的具体表现。它们还展现了绿能电动车的真实概念要比看上去复杂得多。
“一带一路”倡议又称“新丝绸之路”，是中国于2013年启动的一项大型基础设施项目，旨在促进中国的贸易和影响力。迄今为止，已有约150个国家签署加入该倡议。
塞尔维亚是创始成员国之一，并于去年与中国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该国受益于北京数十亿美元的外国直接投资。
中国将塞尔维亚的采矿业和汽车业列为重点投资领域。反过来，塞尔维亚放宽了对外国工人的规定，去年发放了5万多份工作许可，是2022年的两倍。中国公民也不受当地劳动法的约束。
紫金铜矿雇用了 6千多名工人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与美国劳工权益组织“中国劳工观察“（CLW）合作开展的一项调查发现，中国不遗余力地提高产量，引发了新的担忧。紫金矿业于2018年收购了原有的博尔铜矿63%的股份（其余股份归塞尔维亚国家所有），从而控制了博尔铜矿。
中国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铜精炼国，根据数据分析公司GlobalData，预计到2030年，中国将生产全球近一半的铜。
对铜的需求如此之大，紫金矿业的全球产量在2019年至2023年间增长了312%，达到82万5千吨。在博尔有6千多名工人，其中数千名来自中国。
但在接受中国劳工观察研究人员采访时，这些在塞尔维亚的工人表示，他们被要求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12小时。每周72小时的工作时间超过了中国和塞尔维亚法律规定的40小时上限。工人们还报告说，加班费是按标准工资支付的，而且在与当地人的摩擦事件发生后，他们被禁止离开宿舍。工人们不愿透露姓名。
铜矿主导塞尔维亚东部小镇博尔的景观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这里炎热、潮湿、危险。“一名矿工说。”事故经常发生，这种环境可能导致皮肤癌和呼吸道疾病。”他说。“我每天工作12小时，有午休时间，但没有其他规定的休息时间。每个人来这里只是为了赚钱，都想有朝一日能回到中国，所以会忍受他们必须经历的一切。“
一位矿车助手描述说，三年来，他们每天工作超过14个小时，有时甚至长达18个小时。他们说，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工资比在中国高，而且他们还要养家糊口。
“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拿到工资了，我们一直日夜工作，没有休息。我甚至连买袜子的钱都没有，”一位工人说。“食宿条件也很差。很多人受不了，已经辞职回国了。“
对于许多工人来说，辞职是不可能的。他们向中国的中介公司支付了大笔费用以获得工作，承受不起失去工作的代价。工人们说，辞职的人将面临巨额经济代价。“我们现在只能忍着，”其中一人解释道。“如果我们要求工资，就会与公司闹翻，并失去工作。”
中国矿业巨头紫金矿业于 2018 年收购了这些矿山的多数股权，并开始提高产量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33岁的当地采矿工程师德扬·拉扎尔（Dejan Lazar）说，中国工人愿意忍受塞尔维亚人不愿接受的条件，因为他们无法承受失去工作的后果。
“我认为这不健康，”他补充说。“中国工人每天工作16或17小时——这不是健康的工作条件。中国不尊重他们的人民。他们认为工人是消耗品。18个小时的爆破和钻探工作并不罕见。我认为他们在最大限度地利用工人——他们雇佣工人几个月，然后就会换一个工人。”
紫金矿业经营两个矿场，一个在博尔，另一个在附近的丘卡卢佩吉（Čukaru Peki），与克里维利（Krivelj）村毗邻，这是一个被森林环绕的小村庄。从中央十字路口，有一条路通向矿区。再往前走，越来越多的房屋被荒废和遗弃，变得破败不堪。远处是挖掘机和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在工作。一座新建筑正拔地而起。
从博尔出发的道路经过矿区入口。货车来回穿梭；矿场面积巨大，大卡车不断在山坡上上下下。
随着公司扩大生产，村民们几乎立刻注意到了变化。”这里变得更加繁忙，越来越多的卡车穿过村庄，到处都是灰尘。“在该地区居住了15年的弗拉斯蒂米尔·朱里奇（Vlastimir Djuric）说。
今年早些时候，当地人封锁了道路并坚持了数周，阻止卡车通过。但大多数人认为扩建是不可避免的，并接受了必须出售土地的现实。
弗拉斯蒂米尔·朱里奇，紫金铜矿旁克里维利村的商店店主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34岁的Djuric经营村里的商店。他说，这里一直都有采矿，但现在规模更大，污染更严重了。“这里的人们都在矿场工作。这里没有太多其他机会。许多人都在矿场工作，但需要出售他们的财产，因此存在利益冲突。”
52岁的亚斯娜·托米奇（Jasna Tomic）和22岁的女儿特奥多拉·托米奇（Teodora Tomic）住在通往矿区道路上的第一栋房子里。这里有一个整洁的花园和一口水井，村里的教堂就在不远处。还有几棵松树。他们在山坡上五颜六色的蜂箱里养蜂，出售自己品牌的蜂蜜。他们的品牌”三只蜜蜂蜂蜜”（Three Bees Honey）指的是他们家三代女性都从事蜂蜜生意。
“中国人来这里之前，我们以为他们会在开始采矿之前照顾好我们的人民和土地。”亚斯娜说。他们同意必须搬迁，以便扩建矿山，但期望作为一个社区进行搬迁。然而，许多人已经接受搬迁提议并离开了。
“很多人已经卖掉了房子，他们破坏了我们的社区。“她说。“我们最不满的是，我们的国家站在了公司的一边，而不是自己的人民一边。他们让我们独自与公司抗争。”
“这里的一切都是政治。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卖掉了这里最大的矿山——它生产欧洲最纯净的铜。他们为了一点小钱就把它卖了。他们正在摧毁我们的文化和我们国家的身份。“
亚斯娜自1972年出生以来就一直住在村里。房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60年。“这里的人在矿上工作，整个城市都以矿业为基础。我姐妹也在矿上工作。我们都与矿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多人不得不为他们工作。但很多在那里工作的年轻人都说工作条件不好，公司根本不关心为他们工作的人。”
亚斯娜·托米奇，出生于 1972 年，一生都住在克里维利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特奥多拉非常愤怒：“我对这个国家很生气。他们不站在自己的人民一边，他们站在那些来掠夺的人一边。我们没有要求他们卖掉矿山。我们有土地，我们是农民，我们不需要在矿场工作。但我们国家的领导人不关心我们人民。”
回到博尔，在紫金矿业的一个工作站的阴影下，一位塞尔维亚女商人也表达了同样的不满。她抱怨空气质量，并查看了当天的在线数据——她居住的格拉德斯基公园（Gradski Park）地区空气中的砷含量为104.4 ng/m3——是当地限值6 ng/m3的17倍，尽管砷含量没有安全标准。她说，很多人都得了癌症，尤其是肺癌。
“塞尔维亚与中国关系友好，但他们想要生意，于是我们的总统给了他们生意，”她说。“这是我们的国家。好吧，我们以为是。但也许不再是了。”
塞尔维亚总统亚历山大·武契奇（Aleksandar Vučić）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批评，在今年早些时候，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到塞尔维亚进行国事访问时，他向习近平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两国领导人后来承诺“深化和提升”全面战略伙伴关系，过去10年，中国已向塞尔维亚投资40亿英镑。
中国毫不掩饰其对与塞尔维亚关系的重视，将塞尔维亚与匈牙利一起视为通往欧洲市场的门户。玲珑轮胎显然也持相同观点，该公司已将目光牢牢地投向欧洲。
2019年，该公司抵达兹雷尼亚宁（Zrenjanin），承诺打造“伟大征程的新引擎”，塞尔维亚政府提供6千500万英镑补贴，并免费租赁95公顷的土地。自那时起，该公司已雇用1200人参与这个耗资 8 亿英镑的项目，尽管其中许多人来自中国和南亚及东南亚国家。
兹雷尼亚宁郊外的嚓斯卡巴拉自然保护区。这是全国最大的沼泽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已认证玲珑轮胎工厂的品牌包括大众、福特、奥迪、日产、现代和起亚，该公司的目标是让这些制造商将其生产的轮胎作为标准配置。但就像在博尔一样，该公司的方法也招致了严厉批评。2021年，欧洲议会对500名越南工人遭到人口贩运以参与工厂建设，并被没收护照的报告表示“深切关注”。
三年过去了，工厂现已投入运营，工人们也表达了类似的担忧。大多数受访者表示，他们的护照被公司扣留——中国劳工观察称，这符合国际劳工组织关于强迫劳动的描述。一名工人说：”我是个穷人，别让我被困住。“
中国劳工观察表示，工人们报告说，他们一到公司护照就被没收了，公司声称这是为了 “保管 ”或 “行政事务”。
执行主任李强说： “没收护照是一种阴险而有效的控制工人的方法。没有护照，工人就不能离开这个国家或寻找其他工作，这种限制实际上将工人困在了现有的工作岗位上，即使他们面临剥削、虐待或恶劣的工作条件。”
工人们描述了他们如何向中介支付了大笔费用来获得工作，他们不能因为投诉而与公司发生冲突。但不愿透露姓名的许多人抱怨工资低，并迟迟拿不到工资。
一名中国工人抵达兹雷尼亚宁玲珑轮胎工厂
（摄影：Gethin Chamberlain/独立报）
一名尼泊尔男子说，他为得到这份工作向中介支付了3700英镑，但每月只拿到420英镑的薪水。“我们从尼泊尔来到这里时投入了很多钱，”他说。“所有的钱都是借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努力工作来偿还这些钱。”
在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小镇，来自印度的六名男子描述了他们如何付钱给中介，以获得在轮胎厂工作的合同，结果却被调去修路。“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工厂没有活干了，其他工作已经完成了。”其中一人解释道。
他们每人向中介支付2750英镑，以获得一份为期两年、月薪约375英镑的合同。但即使他们想离开也走不了。“护照在老板那里，所以我们不能回家。我们没有护照，没有证件。他们不给我们钱，却拿着我们的护照。”
不满的不仅仅是工人：当地的环保运动人士担心，尽管附近有重要的嚓斯卡巴拉（Carska Bara） 湿地自然保护区，玲珑公司却在没有进行适当的环境影响调查的情况下就被放行了。
玲珑轮胎表示，其公司在调查中受到了歪曲，并指责工人们撒谎。“所有提到的案例都是虚假陈述，玲珑轮胎不接受（这些陈述）。”一位欧洲发言人表示。
紫金则没有作出相关回应，但此前曾为其业务辩护，声称其“致力于实践负责任的采矿”。
作者：Gethin Chamberlain
翻译自独立报文章，原文：https://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europe/serbia-china-copper-mine-evs-belt-road-b265278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