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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了整整三年。
三年里,他看过太多同事离开,也看过太多新人进来,像潮水一样起落,永远不会停。那是一家中国上市公司位于印尼的项目,外表堂皇,里头却是一部永不停转的血汗机器。
这家公司采用十二小时两班倒制度。白班与夜班交错,一天分成两段,每班十二小时。员工做六休一,休息日却常常被临时通知“有单赶”、“要支援”,于是那唯一的一天,也常常泡汤。
公司为此早就准备好一份“自愿义务加班协议”,让员工签字“自愿”放弃休息;另一份是“自愿放弃年假协议”,说是为了“提高效率”,实际上是让劳工连原本应得的假期都被掠夺。
他也签了。没有人敢不签。
不签,就代表不服从;不服从,就代表不稳定;不稳定,就意味着下一轮“人力优化”名单上可能会有你的名字。
年终奖金,公司从未有过明确规则。有人拿过三百万印尼盾,有人什么也没有。主管的说法永远是“根据表现发放”,可什么叫表现好,从来没人知道。
公司说发多少就是多少,不服气也没地方讲理。三年来,他没有拿过一分年终奖。
他想过离职。可每到年底,离职潮一来,公司立刻补进新人。他看着那些刚进厂的年轻脸孔,一个个带着憧憬与惶恐。没多久,疲倦与麻木又取代了一切。他就这样留下来,一年又一年。
公司有个奇怪的传统:年末一定大裁员。表面上说是“优化结构”,实际上是一场人力的萃取。
那些被挑出的员工,大多是生病请假太多、或是被主管标记为“效率不够”的人。公司像筛沙一样,把“杂质”滤掉,再在新的一年注入新的血液。
这种做法让他想到矿场。只有被碾磨过的石头,才能留下闪亮的矿粒。可在这里,被留下的人,却只是被磨平的劳动者。
他本以为自己能忍。直到那一天。
那天清晨,他下夜班准备回宿舍,天还没亮。公司门口的路上,一辆半挂车忽然转弯,刹车不及,直接撞了上来。他整个人被撞倒在地,左腿擦伤,头晕耳鸣。司机跳下车,满脸慌张地道歉。
“我没钱,我真的没钱,”司机说,“公司只给我买强制险,其他都没有。”
他躺在地上,看着那个满是灰尘的货车标志,忽然想起前阵子公司刚通知——为了节省成本,物流运输报价下调 33%。
这时他终于明白:那节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要有人来承担。
也许是司机,也许是他。
他第一次感到彻底的寒心。
出院后,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开始准备简历。几个月后,他辞职,拿到离职证明,转身进入位于青山园区内一家工厂。
那家公司是他前东家的竞争对手,规模更大,制度也规范得多。面试时,主管看了他的履历,笑着说:“有经验的人才,我们最需要。”
他以为,这次总算能重新开始。
没想到,风波才刚开始。
入职手续进行到最后一步,新公司人资突然通知暂停,原因是一封来自他前东家的邮件。
信里说,他曾在该集团控股的子公司任职,该子公司与新东家同样位于青山园区。依照园区内的“内部规定”,任何从园区内公司离职的员工,半年内不得再入职园区内其他公司。信中强调,若新公司执意聘用,将面临赔款。
他愣了。那家子公司确实是前东家旗下的,但他早在去年就因为集团内部调动,离开那家子公司,距今已超过六个月。
他在前东家并没有签竞业条款,这显然是前东家为了阻挠他入职新公司,硬是想出的无理招数。
新公司觉得事情蹊跷,要求他提供证明。他翻出旧合约与调职文件,一一交给人资核实。
几天后,真相大白——他的确已离开子公司超过半年。新公司回信给前东家,驳回了他们的不实指控。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然而前东家并不甘心。
没多久,另一封信从他曾任职的那家子公司发来。信中称,他已被列入园区内共享的黑名单,理由是“与同事发生争执,影响团队氛围”,因此任何园区公司不得录用。
这次新公司态度明显保守多了。人资私下对他说:“我们很想留你,但这样纷纷扰扰的,对公司也是负担。”
他感到无力。那场“争执”不过是一场口角,对方先动怒,他只是顶了两句。整件事没有任何正式处理,也没有书面通知,现在突然把他列入子公司黑名单,完全不合规,也没有道理,明确就是找麻烦。
他决定据理力争。
他写了一份详细的经历报告,列出时间、地点、对话内容,交给新公司,请他们向园区管理方核查。
新公司也配合调查,甚至要求前东家与子公司提供“黑名单依据”。结果那边支支吾吾,拿不出任何正式文件。
这场拉扯持续了一个月。最终,新公司给出了结果:“公司经过评估,决定暂缓录用,并协助你回国。”
他苦涩的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那天他离开印尼,回首那三年的日夜、那一份份自愿协议、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有那些无形的压力与羞辱。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漫长的试炼,测试一个人能被磨到什么程度。
他终于释怀,自己不是被公司淘汰的杂质,而是拒绝再被提炼的矿石。
这个故事也许只是万千劳工命运的缩影。那些看似“自愿”的协议、那些被制度掩盖的压迫,最终都让人学会沉默。
可有时,沉默不该是结束。至少,还有人愿意把故事说出来。
作者: Ch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