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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的故事(下)

根绝月份推断,孩子属于组长。萱却并没有告诉任何高层,以过往的血泪经历来看,组长不会承认,公司也不会为她伸张正义。然而日子总得过下去,萱一边强忍着孕早期的恶心呕吐工作,一边拖着疲惫肿胀的身体偷偷联系外界。夜深人静时,萱躲在被子里用自己偷偷藏起的ipad给她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帮助她回到台湾的人发消息。她先后联系了自己的妈妈和两个胞姐,结果却不尽人意:妈妈生活拮据,面对高额的赎金有心无力;两位姐姐早已嫁人为妇,身为家庭主妇的她们没有资格动用小家庭里的资金。萱还试探着私信台湾社会中的名人,明星,以及政客,讲述自己与同伴的遭遇,请求他们伸出援助之后,可惜都石沉大海。经历了一个多月断断续续的尝试,萱已经快要放弃。
天无绝人之路,2023年三月底,S哥出现了。他也是台湾人,隶属于救助金三角被骗台湾人员的GASO组织,他在脸书看到萱的求助信息后迅速联系上了她,拿到了同批被困人员名单,并代表台湾官方,组织起一小队民军前往缅甸与园区领导人周旋谈判。此时,因为一直“没有业绩”,园区已经将萱关押了起来,她所在的小黑屋里没有窗户,天空被排风口圈成小小的一块,朦胧幽暗的狭小空间里,萱变成焦躁的困兽,无处逃离。没有充电插座,萱身边只剩下她偷偷藏起的ipad,每一次开机却并未等来S确切的消息,不断下滑的电量就像不断收紧的绳索,一点点扼住萱的喉咙,让她越来越窒息。半个月后,身心俱疲的萱几乎要绝望了,非人折磨所带的痛苦甚至压到了对于死亡的本能恐惧。她甚至规划好了如何自杀,用衣物做成绳索挂在排风口,绕在脖子上,数完1、2、3用体重拉紧。
万幸的是,四月份,谈判成功的S哥以一人3万人民币的价格赎回了她们。当时被一同拐卖的6人中,除去一个选择自愿留下的男生,包括萱在内的其余五人都得以获救。走出这片由电击网和钢筋水泥搭建起的自治王国,萱荣获新生,她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快乐和自由。
这份轻松与美好却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萱没想到离开园区不是噩梦的结束,而是另一段痛苦旅途的开始。萱和伙伴们先是坐车,又坐船,终于到了湄索市区里的一个酒店。因为还未出湄索,有着随时被抓回园区的风险,萱和伙伴们无心享受豪华的酒店,她们在白天全部呆在一个繁华便利店里等待后续救援,“因为这里人多,他们(园区)不敢动手,相对比较安全。”晚上则和衣躺在床上里轮流守夜。在两天提心吊胆地等待后,一个在泰国的台商终于联系上了他们,准备将她们带回泰国。可惜的是,除了萱的泰签只过期4天之外,其余几人的签证都严重过期,最长的长达四个月,最短的也有两个月。这意味着,除了萱可以立即返回台湾之外,剩下的人都要接受移民局的统一调查。
萱虽然年纪最小,但是一路照顾大家,已然成为了这个团队的主心骨。听到无法回家,还要面临不知多久的调查的消息后,同伴们惊慌失措,一致请求萱留下来陪他们。面对同伴的苦苦哀求,萱心软了,选择和同伴们一起留在移民局。
移民局的日子却也不好过。说是集中调查,其实就是坐牢。不大的牢房内挤了20多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女子,还有人被不断塞进来。没有被褥,晚上睡觉也只能侧躺,没有热水,洗澡和上厕所都要敲门打报告。为了避免频繁敲门引起狱警的反感,所有人都在憋尿。空气不流通,混乱糟糕的环境让大家轮流生病发烧,严重的甚至得了玫瑰疹,需要花费不菲的费用请求狱警带药。在此之后,大家也摸索出了一些离开的方法,那就是借着买食物和药品的由头给狱警送钱,到达一定金额后他们就会放人。
面对泰国与缅甸移民局长达一个月的勒索与扣留,萱拖着孕期反应严重的身体,靠意志力和回家的信念强撑。6月初,几经辗转,萱终于坐上了返回台湾的飞机,在落地看到国旗的那一瞬间,她终于忍不住落泪。
回到台湾的萱已经怀孕五个月,入不敷出的她连正常生活都要维持不下去,更别说额外抚养一个小孩。在两个台湾基金会的帮助下,萱打掉了这个孩子。小产过后的萱却不及修养喘息,因离开台湾八个月而欠下的债务如滚雪球般蜂拥而至,瞬间淹没了她。为了维持生计,萱不得不去酒店做陪酒小姐,曾经沾枕头就睡的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经常在惊出一声冷汗后再也无法入眠。
要强的萱选择不再接受基金会的金钱赞助,她想要的是专业的催眠治疗,一份正经的工作,来自诈骗公司的赔偿,以及让强奸她的禽兽付出代价。然而台湾警察在了解到这是跨国诈骗和犯罪后纷纷表示无法立案,台湾政府也表示不能帮她追回任何赔偿,也无法向她提供任何工作机会或是心理援助。家中的族人在听说了她被强奸后,更是视她如洪水猛兽,连农历七月的公庙祭拜都不让她参加。一时间,萱孤立无援。为了尽快偿还债务,她只得进入酒店做起了陪酒小姐。
幸运的是,萱遇了一个很爱她的女友,以及体谅她、安慰她的女友家人。亲情和爱情的陪伴像是漫漫长夜里一抹温柔的月光,支撑着她在人生这条荆棘之路上艰难前行。
直到现在,谈及在缅甸的经历,萱说她已流不出泪,能做的就是劝诫身边的朋友们结伴出行,不要落单,不要轻信他人。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呢?萱现在知道了诈骗公司的高薪承诺是镜花水月,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更多做着一夜暴富美梦的人如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地坐上飞往缅甸的飞机。正如那个业绩突出,选择留下的男生。他以为自己尝到了成功的滋味,殊不知他咽下的是裹着蜜糖的慢性毒药。在骗取到钱财后,公司会想方设法向他兜售加价四五倍的豪车,美食,甚至美女,并且在动员大会上大肆表扬,让他飘飘欲仙,一掷千金,从而把骗来的钱又重新交还给公司。最终,这些多如牛毛地底层诈骗人员如同植物的根茎,勤勤恳恳地将诈骗来的钱财运输给背后的参天大树。

在最后,采访员问萱: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赚些钱,把债务还清后和自己的伴侣开一家小店。”
“那你还会想出去看看世界吗?”
“如果安全的话,我还是想去看看,世界上的坏人总共就那么几个,不能因为我这次的经历就否认了其他地方。”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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